我第一次见到吴悯农是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里，他一只手拽着后背上鼓鼓的蛇皮麻袋，另一手拎着两只还在扑腾的老母鸡，正探头往律所里看。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大一号的灰色的西装和脚上的沾满泥水的解放牌胶鞋显得格格不入，头发上还抹了劣质的发胶，显得有些滑稽。
“你好，我们是高级私人律所，有什么事？”前台Ashley走了过去，罕见地没有说 “您”、“对不起”、“先生”，连她最常见的招牌八颗牙齿的微笑都没有绽放。
“你们这里都是律师吧。”吴悯农垂下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眼里亮着希望的光，“俺要告人！”
我打断欲要开口的Ashley，“您好，先生，我是这儿的律师，您要告谁？先进来慢慢说。”
剧情再简单不过了，吴悯农和工友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人家发工资就发了十分之一不到，难办的是当时只有口头约定，老板又不知道从哪儿搞过来一份摁着他们红手印的合同。
“俺就不明白了，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结果人家非要什么合同，说是保护大家利益，法律啊，就不是为老百姓服务的！”吴悯农气呼呼地说道，到最后嗓门不自觉提高了，还挥拳狠狠地砸向我的真皮沙发，整个大厅的人都扭头看我们，两只卧在地上的老母鸡还帮腔地叫了两声。
Ashley照例端上来两杯咖啡，吴悯农估计是说渴了看着小小的杯子，咂了咂嘴，握起杯子一饮而尽，当然那些咖啡最后都弄到了我的白衬衫上。
最后把一切都记录完，我走回自己的办公室，Ashley带着他离开，我刚刚坐下，就听见楼下一片骚动。
“咨询还要钱啊？你干脆抢劫去好了！俺就随便问下你还收费！这法律真就不是为我们穷人服务的！俺们本来就被人坑了呀！别人欠钱不还，你们还要收费，你让俺们怎么办？”吴悯农眼圈都红了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第二次听到吴悯农的声音是在电话里，凌晨两点半吴悯农应该是喝多了：“你们能不能保证打赢？能不能保证一个月内回款？俺本来就没有打算找你们，要不是俺那亲戚见死不救，俺找你律师干什么？你们在法院有人吗？没人你怎么保证打赢?你们律师就是黑了良心了俺跟你说！记得你可是收了俺咨询费的，不要跟俺解释，一天到晚给坏人说话，俺们这好人来了你就知道收钱！法律啊，就不是为俺们穷人服务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手里证据和材料也越来越明细，做假合同的员工已经找到并且成功说服他去法庭上做证人，一切都变得有希望起来。
我开心地拨通了吴悯农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沙哑，像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是吴悯农吗？我是王律师，我给你……”“好了好了，俺不告了，反正俺也打不赢，法律，唉，就不是为俺老百姓服务的！”“不是，事情出现转机了。”“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不就想给自己挣点钱吗？俺都打听过了，对方他小舅子的二哥在法院工作，俺们绝对不可能赢的，钱俺们自己想办法！”“现在假合同的证人已经找到，他愿意出庭作证。”“那能保证一定能把俺们的钱全要回来吗？”“这个不一定，因为事先合同没有签……”“那你在这儿说啥呀！钱都要不回来，要你们有啥用？说！有啥用！”对面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最后一次看到吴悯农是在早间新闻里，一男子为了索要工资冲进雇主家里挟持儿童，警方劝导无效,后被击毙。我手中的玻璃杯无声滑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我感觉自己一下老了很多，耳朵都疲倦了，世界安静起来，只剩那双亮晶晶充满希望的眼睛和一句话语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俺要告人！”到晚上我找到Ashley让她把那一百块钱的咨询费退回去。那件白衬衫一直挂在我的衣橱里，永远不会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