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桂兰第一次进城，她特地换上了成亲那天的衣裳，这是这个乡下女人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大红色的料子上用丝线勾勒着几朵鲜花，金色的蝴蝶在花间嬉戏着，显出了民间独有的祥瑞和雅致，上次她穿上它还是十多年前。
初春的县城泛着融融的暖意，桂兰的双手却阵阵发抖，这是一双黑而粗的手，手掌布满了粗皮和老茧，大大小小的伤疤是那么明显，指甲是秃的隐隐透着青紫和淤痕，手背像是被吸干了水的老树皮皱在了一起。桂兰的面色是毫无血色的，眼角处刻着几条抹不去的皱纹，几根白发从头巾里飘出来，人们很难相信她还不到三十岁，是的，十多年的童养媳生活把她从一个十岁的孩子磨成一个老妇人了。
桂兰的娘家在偏远的山区,家中共有九个孩子，桂兰排行第七，女孩自小被看作贱命，山里“生儿如玉，生女如瓦”的观念极重，而桂兰这样子的女孩自然也是不讨人喜欢的，自十岁起，她就被兄弟众多而又生活困难的娘家卖到了廖儿洼的李家给老二守柱当童养媳，这在当年的桂兰也是漠然的，女孩子的命运从来由不得她们自己，母亲离去的背影渐渐模糊，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再看一眼。
这些年她在李家虽然得到了公婆的疼爱，然而公婆早逝，大哥李守成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平时就靠几亩地的收成和跟着建筑队扛大石头出苦力养活一家人，地里的活和家务大多都是桂兰和大嫂玉梅操持，一起在黄土地中打滚的经历使得桂兰和守成、守柱、大嫂玉梅早已融为了一体。
桂兰的男人守柱是家里的小儿子，公婆在世时对他十分疼爱让他上了学，李守成和桂兰都是一个字也不识的“睁眼瞎”，尝到了没有文化的苦，他们就是拼了命也要让守柱上学出人头地。桂兰是十六岁和守柱正式宴客结婚的，结婚后半年守柱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这在小村是十分轰动的事，李家宴请了村里所有的人家，开学那天全村村民都来到村头送行，硬是往守柱的布袋里塞了满满的花生、枣子、无花果等家乡特产，李家的鞭炮声响彻十里八村，村子里绵延着挥之不去的红，桂兰的笑脸盛开在那片喜庆中。
从那开始桂兰再也没见过守柱。与守柱不通音讯已经好多年了，村里人对这事早已议论纷纷，有的说守柱发了大财在外面有了家不会再回这个穷山沟了，对桂兰也由最初的羡慕转为同情。桂兰虽然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妇女，却也知道守柱是个以事业为重的男人，她相信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廖儿洼，回到这片一起流过汗的土地上。然而，女人的心毕竟是敏感的，她一面固执的相信他，另一面却不能完全不顾乡邻的目光。
这下好了，守柱终于来信了，说他成了律师，还让守成和桂兰去他那儿一趟。桂兰并不知道律师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听说要到十多年不见的守柱那儿去，她便抑制不住地激动和欢喜，她带着信到村里识字的先生那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能重复信里的每一个字，这个朴实的女人从来没想过守柱能当多大的官，只是希望一家人能在一块守着几亩地安稳的过活。一阵风吹来，桂兰的几根发白的头发在风中萧落地飘着……桂兰和李守成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的相会竟是永别。
守柱跪在地上苦苦的要求桂兰离婚，桂兰按下了生平第一次手印后默然而出。李守成冲出门外听到了“砰”的一声，柏油路上奔跑的桂兰像是一只红色的蝴蝶遽然而起缓缓而落，穿着她最美的衣服飞向了不可预知的世界里，轰隆隆的货车将她的身体撞成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一如生活般把她重重地抛在了地上，始终没能摆脱命运束缚的桂兰，带着她没能讲出的话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中……